小枣是我童年形影不离的伙伴，生在秋天，喜欢吃酸枣。一大把酸枣，小枣眼睛都不眨一下，咔嚓咔嚓几口就吃没了。小时山脚下、地头边、山坳中的酸枣树旁，常常留下我俩的身影。我和小枣一起愉快地度过了小学和初中时光，可自从她中学辍学后，我俩有二十年未见了。
上次在亲戚家无意碰到了小枣的表哥，才知道小枣嫁了个脾气暴躁又赌博的男人，经常遭受家暴。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记忆中那个留着短发、有着清澈眸子、露着一对小虎牙，整日笑嘻嘻的女孩子，怎么会和家暴联系在一起呢。
记得一次我和小枣上山摘酸枣。那天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像一块幕布，无风。一棵长在陡坡上的酸枣树引起了我俩的注意，颗颗似玛瑙的酸枣从微黄的酸枣叶中半探出头来。“好看不一定好吃。”我盯着酸枣，望着那个大斜坡，像一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对，酸枣要是好吃，早被人摘了，还能轮到我们？”小枣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酸枣。我俩一拍即合，我伸手正要拉小枣走时，小枣却撅了一根长荆条咬在口中，拗劲就攀上了斜坡下延伸出的那块大石头。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头袭来，我吓得尖叫起来。可小枣却调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说：“我就是要尝尝这棵酸枣树上的酸枣和别的有什么不一样。”我屏住呼吸盯着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接近酸枣树时，小枣一手拎起荆条，一手抓牢树枝，半弓着腰，对准酸枣树就是一阵乱敲，被打落的酸枣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立即滚进了草丛里。小枣回头露出胜利的笑容，我刚想夸她，冷不防见小枣身子一晃，瞬间就从大石头上摔了下来。所幸大石头虽陡却并不锋利，小枣的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包，手背划出了一道血印子。我吓哭了，可小枣虽痛得呲牙咧嘴，却硬是没哭。这样一个大大咧咧，有着男孩子豪爽气概的人怎么可能会遭受家暴呢？
还记得玩捉迷藏游戏时，不管小伙伴藏到哪里，小枣总能又快又准地把他们找出来，而小枣的藏身之所，任小伙伴们怎么找也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聪明、机灵的小枣怎么可能遭受家暴呢？
我把电话号码给了小枣的表哥。三天后，一个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声音直直地从话筒里传了过来：“你是叶子吗？”
我的心立即狂跳了起来：“我是。我是。”
“猜猜我是谁？”对方爽朗的一笑，那个有着清澈眸子、露着一对小虎牙的笑脸立即浮现在眼前。
“小枣！”
“对，对。是我，是我。”对方有些兴奋地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随即话筒里传来“咔嚓咔嚓”清脆地咀嚼声，我的腮帮子不由地溢满了酸水。
“小枣，你是在吃酸枣吗？”
“是啊！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记得小时我俩一起上山摘酸枣，我被酸枣刺扎到，你还帮我拔过刺呢。”
“我也记得我被毛扫角蛰了，疼得上窜下跳，你那么怕毛扫角的一个人，竟然把毛扫角捣碎了，糊在我手上。”??
往事历历在目。幼时的记忆就是深藏在心中的棒棒糖，不管何种口味，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是甜丝丝的。
笑声不断从话筒中传来，我眼前不断浮现着那张清秀而阳光的脸。
“人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小枣突然止住笑，叹了一口气说，“要是那时我爹腰不扭伤，该有多好；要是那时我家有点钱给我和两个弟弟交学费，该有多好。叶子，如果我那时有钱上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
“会像你说得那样，走出大山，考上理想的大学，嫁一个有文化、性格好、你爱的男人，然后相夫教子，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可老天连初中念完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我的心猛得疼了一下。
是的，命运就是如此的不公，老天连初中念完书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小枣。我清楚地记得小枣缀学那天哭肿的双眼，一遍一遍地整理着桌上的书，不愿离开的那一幕。小枣的命运，所有的梦想都随着小枣爹的病倒改变了。
我明白小枣的无奈。听说小枣爹为了几乎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在这个婚姻自主的时代，没有同小枣商量，就把小枣嫁给了一个脾气不好、爱赌，还比小枣整整大了十岁的男人。
听说当穿着新嫁娘衣裳的小枣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小枣娘哭了。小枣爹在喜宴上喝醉了，也哭了。
喜炮在大山的空中炸响，大红的喜字、喜服格外耀眼，可我能想象得到，在这喜庆的背后，小枣心里的寂莫与忧伤。
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这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就算没有花前月下，如果能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我想小枣也算是幸福的，可小枣偏偏就是不幸中的那一个。男人没有善待比自己小十岁的小枣，更没有因为小枣里里外外辛苦地持家而去疼爱她。除了自己和赌博，他谁都不爱。家里一贫如洗，辛苦打下的粮食和小枣辛苦喂养的鸡与猪，都被他用来还赌债了。小枣更因自己的良言相劝招来拳打脚踢，一再的忍让和沉默慢慢就演变成了顺其自然的家暴。小枣也想到过离婚，可这个男人随手拎起墙角的一把斧头就照自己的小腿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并指着鲜血淋淋的小腿红着眼说，如果小枣敢离婚，他就把自己和小枣都给砍了。
我知道小枣心中的苦楚。小枣说，她每次心里难受时，就会到山上去。我能想到小枣在郁闷、委屈时一个人上山时的落寞；能想到小枣发呆时看着酸枣树的样子；能想到小枣看着酸枣叶子一天天长大，开出小花，等着小花凋谢，结上带涩味的小青酸枣，看着小青酸枣由绿变白、变红，然后落下。第二年再从酸枣枝上的第一抹嫩黄开始，红了，落了；落了，红了。有时候我也在想，人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小枣爹要是腰不伤该有多好？小枣如果能选择自己的婚姻该有多好？
我喜欢酸中带甜的酸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味道，还因为它留给我童年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想酸枣在小枣的记忆中也是甘甜的，因为它曾装载着小枣的梦想和希望，可现实中的酸枣对小枣来说却是苦涩的，因为它浸透着小枣的苦难和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是个好的听众，等待小枣把心中多年的苦闷释放出来，同时心中还有一种没有为小枣分担痛苦的愧疚。可这一切，我除了安慰，还能做什么呢？
上次，“十一”回老家时，在我和小枣幼时常摘酸枣的山坡上，我碰到了小枣??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酸枣树连成了林，密密麻麻的酸枣红灯笼一样地挤在枝头。小枣在一棵酸枣树下，露着小虎牙甜甜地冲我笑着，露出小时候那阳光般的灿烂。小枣告诉我，她男人不赌了，说要好好地和她过日子，对她和孩子好，要好好地赚钱，将来让孩子们上大学。
那一夜，我闻到了酸枣的清香。
酸枣红了??
文/摄刘新叶
阜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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